中世的兩條内亚秩序輸入渠道
唐代藩鎮的歷史大體上是內亞黃金時代的餘波,動力中心在呼羅珊與河中地區,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鑑的解釋都是湯因比所謂的非洲中心論,認為英國人打敗德國人的原因在於德國人不敬坦桑尼亞山神。
李林甫至多是李鴻章式的精明政客,看準了鐵甲艦革命不可避免,順勢用北洋水師加強自己的重要性而已。李林甫即使不存在,也不會影響唐太宗和玄宗親自推行的番將政策。宮廷本身的內亞性質,使他們比東亞儒生更容易理解技術的重要性。如果鮮卑皇帝也像杜甫歐陽修司馬光一樣愚蠢,陳陶斜的慘敗就要提前到高宗一朝了。唐肅宗和靈武的鐵勒人仆骨人阿至羅人部落決定讓杜甫去大蜀要飯,至少在軍事上一點沒錯。
安祿山史思明模式在河中地區出現的時間,比東亞早兩百年。所謂藩鎮割據,其實就是禮失求諸野。用演化論的語言描繪,就是競爭壓力大的中心地區(內亞)容易產生新模式,傳播到競爭壓力小的邊緣地區(東亞),需要相當長的時間。邊緣地區慢慢接受新模式的時候,中心地區早已演化出更新的模式。
安祿山史思明模式或粟特突厥共生系統產生的時間,大概在五世紀或六世紀。拜占庭人和薩珊人非常了解他們的力量,他們同樣習慣捲入兩大帝國的外交陰謀。他們接觸長安和鄴城的鮮卑朝廷,最初似乎是為了推銷當時的F35,包括一種殺傷力特別強的精制箭頭,東亞人直到唐朝中葉都無法仿製。漢文紀錄的作者覺得散文詩的質量很重要,信息量很不重要。所以我無法判斷,這種箭頭的奧妙在哪裡。以下幾種假設是可能性最大的:
珍貴的特種鐵礦石,地點可能在阿爾泰山附近,其他地方的鐵礦沒有同樣的品質,無論如何都造不出來。
鐵勒人發現或從烏克蘭草原引進了新型冶煉技術,然後組成了客戶開發團隊。他們的客戶團隊形成了類似克魯伯鋼鐵或瑞士手錶的工匠傳統,能夠及時根據客戶需要調整鐵製品的式樣,保證主要客戶進口品牌鐵器比胡亂仿製品有利。
鐵勒人也可能依靠粟特合伙人,從敘利亞亞美尼亞小亞細亞進口了多種工業原料,箭頭的力量在於少而關鍵的添加劑。添加劑的來源太廣,沒有貿易網就無法操作。這些添加劑在當時國際貿易體系當中的地位,大致相當於蔣介石的命根子鎢砂、豬毛和桐油在二十世紀國際貿易當中的地位。
無論如何,粟特突厥共生系統大規模開發東亞市場的時候,他們的祖先早已非常熟悉君士坦丁堡和內薩布爾市場了。兩個鮮卑宮廷玩不過他們,原因不僅是技術的落後。河中城邦-東地中海-北印度-烏克蘭草原貿易和外交系統的複雜性,無疑超過內亞-東亞系統。論奸詐程度,長安建康都不是拜占庭的對手。
安祿山這種通六番語的武士商人,顯然比杜甫這種填空題和議論文都寫不好的科舉輸家智力高。輸家寫出的歷史,一定要把安史集團說成只有武力的蠻子。這種史料的參考價值,跟環球時報的三菱重工報導差不多,意思是你不要以為會造發動機就了不起,學習過宋之問在神都文藝工作者座談會上提倡的新詩歌麼?不過這話也有問題,近體詩畢竟是從波斯引進的,所以應該改成,你做過高考明經填空模擬題庫嗎?
軍事技術先進,同時文化落後社會簡單,這種自相矛盾的現象是不是真正存在過,非常值得懷疑。即使是澳大利亞的舊石器部落,圍繞高品質石器的礦山和製作技術,都有複雜的產權和交易系統。這些部落民把食物住所當成公共品,卻堅持上述礦山和技術的私有財產性質不容侵犯。
無論如何,粟特突厥共生系統在當時世界上的形象,不是什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野蠻人,更像十字軍時代的威尼斯人和聖殿騎士團。即使漢文記載當中,也只有正史對他們不友好。
民間小說如果提到姓安或姓康的洋人,通常都說他們要麼腰纏萬貫,拿點零花錢救了準備尋死的私奔情侶,或是給寺廟捐了一大筆錢,或是某些難得的珍貴香料油料顏料,或是擁有某些神秘的醫學技術,給人動白內障手術,或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派貼身黑人保鏢從奸臣的刺客手中,救出了亡命的忠臣。他們用夜光杯喝葡萄酒,用木鹿的花毯裝飾阿拉伯駿馬,隨時可能拔出削鐵如泥的大馬士革寶刀,或是玩出相當於007電影的神奇技術。在我記憶範圍內,最接近這些胡人的文學形象,莫過於1980年代地攤文學當中的香港富翁和美國間諜。一個土鱉幹部去新加坡出差,看高樓大廈傻了眼,用高腳酒杯喝了傳說的香檳酒,坐飛機回到老家以後,如果碰巧具備一定的文學創作能力,偷偷寫出來的作品,大概就像我剛才描繪的唐人傳奇白話版。
河朔東北藩鎮系統和靈武西北藩鎮系統的差異,在東亞體系內部是解釋不清的,在內亞體系當中卻是一目了然。
安祿山不是革新者,他沿用了過去兩百年行之有效的武裝商團結構。當他發現新環境的競爭壓力如此之小,技術水平如此之差以後,就像叛艦喋血記裡面的英國水手一樣野心大增,即使在英國升不了上尉,在南太平洋憑著火槍的壟斷,至少也要娶土著國王的草裙公主才行。然而在河中地區,軍事兄弟會模式已經取代了傳統的商人武士。杜甫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唐玄宗父子倒是有所了解的。
朔方軍在康待賓叛亂的時代,跟安史集團區別不大。回鶻人和仆骨人的時代,舊的外伊朗模式仍然通行無阻。李懷光和李克用的時代,軍事兄弟會的模式已經占了上風。從時間上看,朔方系統的演化比河中系統的演化慢一百二十年左右。
盧龍節度使接受同樣的變化,已經是其滅亡的前夜。魏博的牙兵制度,似乎可以視為內亞軍事兄弟會模式在得不到持續人力和技術輸入的情況下,發生的替代性本土化反應。
兩相比較,河朔系統的演化不僅慢於靈武系統,而且產生了發展匱乏環境耐受力,而非軍事經濟效益最大化的品種。因此,東北系統在殘唐五代取代西北系統的學說不能成立。第一,東北系統比西北系統距離內亞核心更遠,模式代謝也更慢。第二,五代和宋朝的本根源於河東,而河東是朔方的殖民地。沙陀人從內亞到朔方,從朔方到晉陽,從晉陽到汴梁的遷徙,是一個典型的組織殖民模型。李克用帳下義兒的正版原型,就是巴里黑和哥疾寧的混編突厥禁衛軍。可憐的噴子歐陽修不明白,他崇拜的郭威和趙匡胤之所以不是義兒,是因為資格不夠,後周和大宋的存在,其實是蜀中無大將 廖化作先鋒的結果⋯⋯
河朔系統在這場演化當中的地位相當於北京猿人,作為內亞系統的旁支,保存了許多片斷基因,卻沒有留下直系後裔。朔方系統作為內亞輸出的主幹道,在宋代的地位相當於非洲夏娃。東北取代西北的真實來源在更晚的遼金,他們也不是河朔的直系後裔,毋寧說宋人的孤立主義退化,把契丹變成了內亞下游的真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