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觀系列(三):古今之變的關鍵節點(下)

Zhongjing Liu | 劉仲敬
19 min readSep 15, 2016

(注:提問均經過簡化)

提問人A:當今時代,獲得資訊的管道很多。我們如何區分資訊的真假,找到我們真正想要的資訊?

劉仲敬:我想,區分具體事情的真假,不是很重要,因為假資訊可以給你帶來對分析真正有效的結論,真資訊也可以分析出完全不可靠的結論。就是我剛才講的,就是為什麼我認為沈志華和楊奎松儘管掌握了很多真資訊卻沒有分析出真的結論。有很多假資訊能夠説明我們分析出真的結論。比如說田中奏摺,現在我們都知道它是一份偽造的檔。他說日本軍方正在和內閣策劃分割滿洲分割中國。但是現在大家都知道這是完全捏造的。但是捏造的東西也可以告訴你一些真實的東西。它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當時的中東路事件的關係是多麼的微妙,而且有很多人對日本人國內各政治集團的博弈非常關注,有很多人都在懷疑這種博弈最終的結果會使日本把內部的憲法鬥爭釋放出來的能量外向化,把國內的政治鬥爭帶到亞洲大陸上。這是在霸權國家中是非常常見的。羅馬的黨內戰爭,往往就會以在海外發生戰爭的方式來解決。美國其實也是這個樣子。所有霸權國家都是這個樣子的。日本國內憲法在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它會通過拓展滿洲解決它的國內危機。這種可能性已經是迫在眉睫的,而且由於相互猜忌的緣故,即使是原來沒有這樣的打算,就因為中國方面開了一槍,雙方就不得不做戰爭準備,雙方的戰爭準備越多,那麼戰爭就越有可能爆發。這就是預言的自我實現。在這種情況下,田中奏摺儘管是假資訊,但是它傳達了很多真實的內容。你完全可以從假資訊中間判斷出真實的格局來。所以資訊真假本身不是關鍵,本身其實是比較次要的東西。關鍵在於你能夠在各種紛繁混亂的資訊中間,你能夠從中提煉出格局,讓格局自動顯現。這種做法就好像你在做色盲的視力測驗的時候,醫生會給你一張紙,在紙上寫著一個比如說是阿拉伯數字88,阿拉伯數字是用紅色筆寫出來的,但是紙的背景顏色是綠色藍色或其他雜亂的顏色。你如果不是色盲的話,你一定能夠看出,從各種雜色中間,顯現出88這個數字出來。如果你是色盲的話,那麼你只看到一片雜亂的顏色,你看不出88這個數字來。所以判斷格局就是這樣的。

再打比方來說,如果你是一位學過圍棋的人,你肯定知道圍棋都是有佈局的,每一個棋手下棋,從來不是盲目的。這個棋子是跟其他的棋子相互配合,要達到一個整體上的效果。一個熟練的棋手,一看到一個殘局或者是任何一個棋局,立刻就會看出,這個棋手布了一個什麼什麼樣的局,對面的棋手布了什麼什麼局。一個圍棋新手可能什麼都看不出來,但是圍棋高手可以看出很多很多來,超高水準的棋手能看出更多的東西。實際上圍棋屬於更高的藝術,不是憑你具體的下棋一步一步來看的,而是憑你判斷格局的能力。如果你能夠在別人看不出格局的情況下正確地看出格局來,而且通過格局能分析出正確的對手的進攻方向,用你自己格局去控制他的格局,那麼你就是圍棋高手。如果你看不出格局,那麼,你看不出別人的格局,別人卻能看出你的格局,而且別人的格局能夠拖著你的格局走,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是一個低手。如果你看不出別人的格局或者看錯了別人的格局,你就是一個低手,你下棋是一定會失敗的。低手和高手的區別就在這裡。我想我們每一個人在剛開始下棋的時候肯定都是低手,在老手面前,你就變成像是傻子一樣,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有動機有效果的,你走的每一步都是盲目武斷的,他一眼就能看到四五十步以後,你連兩三步都看不出來,你被他牽著鼻子走。經過多少次失敗以後,你慢慢地鍛煉出了判斷格局的能力。但是這個鍛煉是有先在限制的,像莫札特這樣的人,經過一定的音樂鍛煉,達到極高的境界,一個普通的音樂學院學生,雖然也經過同樣多的鍛煉,但是他達不到天花板足夠高時所能達到的境界。如果你不鍛煉,那麼你永遠是一個生手,看不出任何格局來。如果你經過鍛煉,你的格局感、層次感一定會提高。你判斷格局,從無意義中抽取意義的能力一定會極大地提高。但是你能夠提高到什麼樣的境界,這要看你自己的天分。有些人的天分就是能夠提高到很高的地步的,有些人的天分就是怎麼也提高不出來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和人之間,所有當過老師的人心裡面都清楚,如果你教了一個學生成績很好,那麼可能有一多半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比較好教;如果一些學生成績很差,那也可能不是因為他笨,而是因為這個人本來就不好教,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提問人A又問:我們如何提升我們判斷格局的能力?

劉仲敬:天分是你的天花板。我想我們大多數人終身都達不到我們的天花板。也就是說你的潛能很大,但是你從來沒有把自己的潛能全部發揮出來。所以不管你自己有多牛,你現在開始,你一定可以通過練習提高。儘管你的天花板不是無限的,哪怕你是愛因斯坦,你也越不過天花板,只不過你的天花板可能比別人高一點。你自己不知道天花板是多高,你只能自己通過探索去發現。所以不要太急於確定自己已經達到天花板,這是最好的辦法。什麼是最好的判斷格局的方法?我想就是自古以來紳士或士大夫所做的博雅教育。為什麼要讓你學歷史?他可不是讓你背下來拿破崙是什麼時候出生的,或者讓你考證史達林在哪一通電報中改變決定,決定允許毛澤東參加朝鮮戰爭。這些東西你學了以後對你一點幫助都沒有,一點也不能提高你的理解能力,提高不了你的水準,提高不了你在達爾文世界中的生存機會。所以他不是真正有教育意義的。除了對於專注在歷史這個領域當技術員混飯吃,這種教育是沒有幫助的。對你有幫助的就是古人所謂的博雅教育。它要求你博覽群書,瞭解古今中外的歷史,這種古今中外歷史是什麼東西?它就是無數的子集,體現了無數的格局,無數歷史人物在各種歷史格局下做出的博弈。就好像說你在學習圍棋的時候,師傅要教你一大堆棋譜,就是古代和今天的名家下過的各種棋局。你首先要理解這些棋譜。書中要有幾百種甚至更多種各種不同的棋譜,放在眼裡,然後才可以看出下一步你自己該怎樣做。因為棋譜,表面上看有幾百種,但是基本的那部分只有幾十種。所有幾百種棋譜,就是說,我有自然棋路 — — 這個詞是我發明的不是真有的 — — 比如說有自然棋路,你只要掌握了這種棋路以後,你就可以推陳出新,以棋路這種為基礎,去發明出以自然棋路為基礎發展出比如說是十種二十種其他新的棋路。這就好像是你能以馬克思理論為基礎,發明出許多不同於馬克西理論但本質上還屬於馬克思理論一樣的,但是根源還是馬克思主義。棋譜就是這樣的。人類可以掌握和應用的格局在數目上不是無限的,只要你掌握到了足夠多的格局,你自動的就會掌握推陳出新的能力。

實際上就像紅樓夢上面,林黛玉教史湘雲作詩就是這樣的。她教她一定要讀遍古今中外的詩作,讀會了以後,你不知道史湘雲是怎樣寫詩的,但是如果你閱讀量不夠高,不掌握這些東西的話,那麼你只會背誦平仄,按照平仄去做,像填空題一樣的做,那就沒有什麼意思。相反的,如果你掌握了格局,達到融會貫通的境界,那麼你就可以不按平仄去做。因為古今的大詩人只要有感覺的話,即使打破規也是可以的。打破規則不按規則去走。關鍵在於你能不能掌握格局。這就是你掌握格局的根本用處。就像古人說的那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通過書本你掌握古代你不能接觸的那部分,通過行萬里路你掌握你今天能接觸到的東西。英國文藝復興以後的英國紳士就是這樣的,一方面要讀古希臘文化的古典著作和當今法國和德國的名家著作,一方面要遊歷全世界。等你遊歷回來,書讀完了,你自然就胸中有丘壑。你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要知道學習歷史不是讓你尋章摘句而是讓你做出正確的判斷。如果你學了以後你居然能做出比別人更錯誤的判斷,那你是白學了或者說是學了以後忘了初衷。真正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種博雅教育,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是懂得這種方法的。英國紳士和古代羅馬人也是懂得這種方法的。而且如果懂了這種方法以後,我想,其他任何方法都不如這個方法更有效。

提問人B:我理解您所說的格局是指國際強權的力量對比及其互動態勢。第一個問題:為什麼您斷定中國沒有再造世界格局的能力,不能成為這個世界大的玩家,成為影響這個格局的一個主要力量?第二個問題:面對這種羅馬化的趨勢,中國明智的做法是怎樣的?

劉仲敬:格局上我們可以抽出具體的模型來。就好像說是棋譜一樣,不一定在某一個棋盤上,你稍微變一變,也可以把它變成別的棋局,在別的棋盤上。所以它的主體不一定是世界政治,也不一定是歷史。我可以說格局這個東西是可以抽象化的,你可以把它用在人際關係上面,也可以把它用在生物學方面,用在其他許多方面,不一定是用在歷史方面。因為組織和結構本身,都有他內在的規律。這個規律,在不同的層面進行博弈,只要存在著相應的博弈局面,就會產生非常類似的結構。就好像鯨魚和鯊魚,只要到了海裡面,都會長出流線型的身體一樣。所以格局是可以抽象化,脫離具體情況而存在的。中國的現實政治,很簡單,在任何情況下,如果你是來得太晚的人,你就改變不了遊戲規則。如果是你自己白手起家創造公司的話,你可以修改公司的規章制度。別人已經造好了公司,你去給別人打工,你不要指望公司的規章制度會按照你的意思去改變。這是肯定的,任何稍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來。時間是歷史最重要的因素。如果你想一想,在當今之世如果再重新有一種類似於非洲猿人或者是北京猿人的靈長類動物,他還有沒有當年的那種能耐。當年他們出非洲的時候,或者說是當年中國古代的先民進入華夏的時候,遠東基本上是只有動物,沒有高等生物。他們來了以後,就可以在那個地方建國興邦。但是如果你現在,我別說猿人了,就說智力很高的人,你現在像周人的祖先太王一樣,也到了岐山腳下,你抱著一堆周易和儒家的學說,你準備按照周禮和周朝的制度在陝西省重新建立一個中國,你覺得有可能嗎?你在建立一個中國以後會不會被當地人直接打死或者直接抓起來就不錯了。為什麼是這樣的,難道是說你讀的古代經典會比太王讀的少?我肯定你讀的更多。你的能力甚至會比太王那些原始人更強。你只犯了一個錯誤:你不該來的太晚。這個錯誤是致命的。世界上有些錯誤格外糟糕。可能有些差錯是有藥可救的,但是你犯了有些錯誤是無藥可救的。來得太晚就是你犯下的最危險的錯誤。至於在你犯了來得太晚這個危險的錯誤之後,什麼叫做明智還是不明智完全取決於你的價值觀。你有可能覺得現在太不公平,然後像以前德國人或者日本人做過的一樣,與其悔恨地活著,不如轟轟烈烈大鬧一場。也有可能像是許多中國的鄉下人或者是很多家庭婦女一樣,覺得好死不如賴著活,覺得誰當領導關我什麼事情。能鬼混還是要鬼混,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你說哪種選擇更英明?這是沒有答案的。這是取決於你自己的價值觀的。

提問人C:您能否對未來二十年做出更具體的預測?

劉仲敬:這個不能具體。因為你只能夠預測格局和趨勢。下棋的時候只有兩個玩家,但是你仍然只能從佈局中間看出下一步要怎麼樣,而不能看出它的某一個具體步驟,因為他也是有靈魂的,他可以改變他的某一個具體步驟。但是趨勢一旦建立以後,具體的步驟不大能夠影響基本的格局。所以如果你研究抗戰的歷史,那麼你去研究一下到底是國民黨貢獻大還是共產黨貢獻大,這有意義嗎?研究半天冷戰中間到底死了多少人,晉西北戰役中間到底有沒有一個少將被俘,這些事情有意義麼?沒有意義。在整個國際格局上面,你已經可以看出,蔣介石只要採取了拖死日本的政策,也就會拖死他自己。而日本人只要採取了深入亞洲大陸的政策,自己也要處在被拖垮的境地。至於歷史上具體是怎麼被拖垮,哪一場戰役上多殺了他幾個人,哪一場戰役上少殺了他幾個人,某一個將領是大笨蛋,另一個將領則是聰明絕頂,對於他們本人來說是有意義的,你可以去討論,如果你想給他們做家譜的話。但是如果你想要理解世界歷史,這些其實都是不必要的,這是多餘的,你根本不需要搞清楚這些東西。在迦太基戰爭結束以後,你很難預測,在埃及、敘利亞和亞美尼亞當中,到底誰的命運會比較好,誰會首先倒下,誰會最後倒下,誰會在對抗羅馬的時候首先被消滅,誰會投降羅馬,或者有一種比較好的結局,但是這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格局發展到這一步以後,將來一定會是這樣的。你知道湯因比在抗日戰爭爆發以後對遠東格局做了一個預測,他說,日本人在這種局面下一定會忍受不住白人對於遠東的統治而發動挑戰。它的挑戰一定是失敗的。失敗的結果一定會是美國的軍事基地進入日本。這個預言是不是完全應驗了。但是如果你在抗日戰爭爆發以前問他,請問,橫須賀會不會變成美軍基地,或者美國基地會設在長崎,是設在沖繩島呢,還是在北海道呢?他一定會說,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而且你根本就不應該問。

提問人D:在中國現在這樣複雜的情形下,知識界如果有共識的話,在您看來應當是什麼樣的?知識界的出路何在?

劉仲敬:我認為知識界不應該有共識。別人什麼人都可以有共識,唯獨知識界不應該有共識。知識界對公眾有什麼用處呢?就是百家爭鳴,這樣做可以深化各方的理論體系,把盡可能多的意見提供給公眾,這樣的話公眾才能有足夠多的選擇。換句話說,正是因為你有不同的意見,你代替公眾思考,替公眾想到他們原來想不到的各種奇奇怪怪的點子,所以你才有存在價值。如果一個麵包師不想著推陳出新,把我的麵包做的跟其他人的麵包做的不一樣,而想著跟別的麵包師達成共識,今後大家都做一模一樣的麵包,讓公眾都吃一模一樣的麵包,你覺得這個麵包師會不會是很好?我覺得他是很糟的。任何人都可以達成共識,唯獨知識界不要有什麼共識。知識界就是應該意見分歧,盡可能的提出各種不同的意見。哪怕這些不同的意見中間絕大部分是荒謬的。一百萬個荒謬的意見中有一個新奇的不荒謬的意見,那就已經達到目的了。因為這就是你的使命。背棄這種使命,去搞什麼共識,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共識是什麼人可以搞的?是希拉克這種人搞的,是保守黨和工黨搞的,是擁有巨大實力的黨派政治家所應當做的事。

提問人E:人在您所描述的世界中,命運是否是註定的,人是否只能隨波逐流?

劉仲敬:歷史事件不是固定的。但是你在越過歷史選擇的節點以後,趨勢是你無法挽回的。就像你走在路上的時候,只能放慢腳步,不能隨便改變方向一樣。也就像是你在60歲以後,我也可以精確地預言,你的身體肯定會越來越差,但是我不能精確預言,你到底是心臟先垮臺,還是肺臟先垮臺,這是沒有辦法預測的。如果你的處境相當於是在四面合圍之中,我可以合理預測子彈會擊中你,但是哪一顆子彈會擊中你,這一點是無法預測的。所以你即使是在一個具有某種必然性的歷史趨勢當中,你個人的命運仍然不是必然的。打個比方,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儘管非常相信我自己處在一種我無法影響,而且對我自己非常不利的趨勢中間,但是我的命運不是註定的。另一個人處在和我相同的位置上,他肯定有不同的命運。所以我所遭遇到的世界,第一,不是註定的;第二,跟我自己做出的選擇和應對有極大的關係;第三,這種選擇和應對一點都影響不了整體的趨勢。

提問人F:我就奇怪蔣介石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看錯形勢?你的評論是不是事後諸葛亮?你不能說自己全對或全不對,你這只是一種方案而已,為什麼你敢肯定你說的一定是對的?

劉仲敬:首先,蔣介石並不聰明,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蔣介石這個人一生,給我們留下的資料非常的多。很顯然,他就是一個風紀幹部,對大格局沒有什麼判斷能力。最大的特點就是,勤快、謹慎、肯負責。在別人不負責任的時候,他肯負責任。而且他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韌性強,無論遭受多大的失敗,他都會繼續堅持到底。他是當總理幹部的好材料,但是當領袖不夠,因為他從來不能理解格局,他的格局觀跟現在的民族主義憤青差不多。你從他自己做的事就能看出來,你看他一輩子都在想,打倒英美,打倒日本,打倒這個,打倒那個,打倒帝國主義,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根本不知道廢除條約體系能帶來什麼東西。這些事情是,有很多人,沒有等到事態惡化就跟他提出過了,這些人包括:章太炎、顧維鈞、蔣廷黻、汪兆銘、胡適之,每一個人都是生龍活虎的重要人物,每一個人都對蔣介石本人做過各種勸言,他全都沒有聽。最後,他即使到了臺灣也沒有認清格局。他始終是在,談判的時候仍然在說,我現在是在廣州革命政府時期,以前我們國民黨曾經打到南京,後來被北洋政府打回了廣州,但是我們在廣州勵精圖治。現在我們再一次打回到南京,再一次被共產黨趕回到臺灣,我們要重現歷史。他一再號召大家,要重新喚醒廣州政府革命精神,再來第二次。請問如果他是一個聰明人,是一個認得清國際格局的人,他會在冷戰時期說出這樣的話麼?在美國一再告誡他,不能發展核武器,不能反攻大陸,在這一切事情發生以後,他居然還是覺得他還是在廣州革命政府,還希望部下跟著他學習廣州革命政府精神。難道一個聰明人或者是一個有格局感的人會做出這種事麼?毛跟他相反。毛是有格局感的人。他不僅在40年代判斷格局正確,在60年代以及1972年的時候判斷事件的格局都判斷得很准,但是他完全是一個文人的性格,要他當風紀幹部,做一個任勞任怨,負責任的人,他是做不到的,他是文人的性格,只要稍微厭倦,他就翻臉,不幹了。如果別人寵著他,他的文人性格就會發作。像他這樣的人,從事具體事務是非常危險的,但他確實很適於充當智囊團的顧問和政治分析家。而蔣介石呢,他最適合的任務就是在企業或者政府部門當風紀幹部,但是不要超過這個限度。

(底下有兩個人先後小聲):周恩來呢?

劉仲敬:周恩來?其實我們對於周恩來的印象是後來包裝出來的,他甚至不是行政上的人才。他之所以被包裝出來就是因為他有一種敏銳的,屬於情報人員和特工人員所特有的天賦。他能夠做到有眼色,他能夠精確的判斷出人的性格,然後根據性格判斷他們的發展和後面的事情,這使他成為一個非常有才幹的投機家。但是也因此,所有人都不信任他,包括毛澤東。毛是在,他們兩個人都在生命接近最後的時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周恩來。而周恩來通過文革早期攫取了太多的權力,而毛對他的猜忌要比對劉少奇的猜忌要多得多。恐怕毛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就是總算他死在自己的前面。

提問人G:我覺得您的觀點如果習大大能夠聽懂的話,那固然是一件令大家驚喜的事情。但是我覺得能接受您的觀點的更多的是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人,而我們這些普通人又是無能為力。如果是這樣的話,這究竟是歷史的悲哀,還是歷史研究者的悲哀?

劉仲敬:歷史研究者是一幫混飯吃的技術員,跟其他各行各業的技術員沒有任何區別的。所以他們無所謂悲哀不悲哀,而且當代史跟他們之間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只有跟我這樣的人有關係。而我不是真正的歷史技術員。歷史對於我來說只是我關心個人命運的一件事情。所以跟技術員恰好相反。你問技術員他也會說,這件事情是別人的事情,是蔣介石的事情,或者是奧蘭治親王威廉的事情,而不是我老人家的事情,這樣做我才能研究歷史。但是,真正的歷史是司馬遷那種意義上的歷史,是跟你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情。你研究歷史是可以決定你是不是會死於非命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這完全不是研究者的事情。至於說是歷史大局能不能夠改變,或者說是通過領導人來改變歷史,那一般來說都是不容易的。領導人做什麼不做什麼,他也是有他內在的一個約束,基本上沒有什麼行動或者選擇的自由。你如果要理解歷史的格局,真正的歷史的話,那就是說你最好不要把它局限在歷史思路或政治思路上,你要把這種格局感用到對自己一生的規劃上,這樣對你自己才能有真正的好處。

還是提問人G:如果歷史格局研究僅僅落到個人的意義層面上,我個人認為,偏低。

劉仲敬:格局偏低不偏低是不大有用處的事情,這關鍵就在於你的價值觀是怎麼樣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做好自己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自己不做好只去追求格局的話,一般來說走這條路的人個人生活總是不幸的。哪怕在格局上很高明,寫出很重要的著作,名氣很大,但是十之八九,他已經註定要是一個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有很多人包括說是我自己都是那種虛榮心太強的那種人,覺得自己有一點發現就要到處吹噓,向全世界宣佈我比你們要聰明得多。這種人一般人都受不了。(大家笑)所以我建議你們不要做這種人,虛榮心不要太強。特別是我再說一句話,《罪與罰》那位主人公,他覺得他可以像拿破崙一樣不擇手段,但是很可惜,他雖然像拿破崙一樣不擇手段,卻不像拿破崙一樣的有才智。有很多人覺得自己可以像別人一樣有虛榮心,但是他又不一定像別人那樣有才能。這才是真正最糟糕的事情。所以首先要搞好基本盤,不要太相信個人的聰明。做到這一點以後我們才可以去討論什麼事關格局的問題。而且我再補充一點,真正瞭解格局最深的人是那種悶聲大發財,連說都不說的人。(大家笑)張開嘴說出來的人,就已經屬於虛榮心太重,因此一定是不夠聰明的。(大家笑)

提問人H:您的解釋模型跟哈耶克的心智理論有很大的相似性,他現在在中國一直很火,但是他的那本《感覺的秩序》,就是提出整個心智模型和道德哲學基礎的這本書,卻不太受重視,到現在都沒有翻譯。您有考慮過翻譯他的東西嗎?

劉仲敬:這個,我的學說其實跟他關係不太大,而跟休謨的關係倒比較大一些,但是兩者之間是有聯繫的,你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基本就是,模式、自發秩序,通過博弈來自發演變,這種演化論的模式跟達爾文的進化論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而且它可以抽離具體學科,也就是說,它不一定要用在經濟學,或者是社會學或者是歷史的具體專案有關,實際上他可以跨學科用到很多不同的專案上。而如果說這種東西要有一個思想根源的話,那麼蘇格蘭啟蒙運動就是他們共同的思想根源。哈耶克也好還是其他人也好,都是從這個思想根源裡面搞出來的,萌發出來的。就像是同一個民族,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後裔。或者說是像你和你的表兄弟,長相都有點像你的祖爺爺,因為你們是同根生的,這叫做家族遺傳。至於那本書的話,我想應該是排在前幾名的。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順序中間,他怎麼說也是前四名。

還是提問人H:應該是兩年前,大概跟討論馬克思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有關吧。在經濟學方面您一直沒有專論。

劉仲敬:我覺得沒有純粹的經濟學這個東西。經濟學在我看來就是歷史演化模型的一個側面。基本上所有的經濟學,嗯,我不大喜歡那種原子一樣的理性人的假設,因為理性人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記憶的概念。而真正的經濟學,實際上他們都是有歷史記憶的。受到歷史博弈和歷史路徑的約束。所以這樣的模式應該是靠不住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夠提出一種更類似於演化論的模型,所有的行為主體都能夠攜帶自己的記憶,在這一點做到之前,我對現在所有的經濟學的理論模式都是持高度懷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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