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

Zhongjing Liu | 劉仲敬
3 min readJan 11, 2017

孫文的政治活動已經眾所周知,因此無需介紹。他的性格特徵是毅力超強,但理解力並不出眾。這兩者是有聯繫的,因為百折不撓的精神有兩種可能的原因。其一是當事人瞭解同儕所不瞭解的東西,但他沒有辦法、或是根本不想向同儕解釋。其二是當事人不瞭解同儕瞭解的東西,而且沒有辦法、或是根本不想理解。他主要是第二種情況,由於偏執而堅定,由於堅定而熬過難關,得到新的機會,然後再次由於偏執而失去這些機會。

作為思想家,他像梁啓超一樣膚淺,但沒有梁啓超廣博。作為革命家,他懂得怎樣激發同儕的努力,同時絕不吝惜自己的努力。作為組織家,他連中級軍官的能力都沒有。作為行政人員,他缺乏最起碼的責任心。作為政治家,他是嚴於責人、寬於待己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作為憲法制定者,他的水準相當於優秀的專欄作家,但這不是貶義詞,因為這種水平確實已經足夠了。憲法制定者主要是需要把握關鍵問題的敏感性,他在這方面是夠格的,錯誤也只是因為馬基雅維利主義的需要。作為立法者,他沒有超出業餘愛好者的水準。

他始終是熾烈的愛國者,但他所愛的國自有特殊涵義。他早年的愛國主義跟廣東、南洋的幫會傳統關係密切,將反對大清朝廷和反對士大夫文化結合在一起,有濃厚的江湖氣息和嶺南氣息,將長江流域的居民視為比較可疑的異類,對更北方的居民連基本概念都沒有。這種認同感具有先天的自相矛盾性,理想的「大漢天聲」似乎離不開兩廣的地域自豪感。江東士大夫似乎比較接近明清的文化主流,卻很難跟粵人的排外性相容。洪秀全自以為是大漢的解放者,卻相繼得罪了湘紳和吳紳,一點都不是偶然。產生孫文的民間文化苗圃和產生洪秀全的苗圃即使不是完全重合,也是非常相近。

在主流士大夫眼中,他差不多就是一位僑社領袖。這種人往往比內地人更愛國,但他們在想象中的對象完全不像內地所在的國。如果有人想理解他的認知世界,就要首先忘記海峽兩岸的所有歷史書,將大腦恢復到空白狀態,然後盡可能進入南非和哥斯達黎加華人社區(不包括1990年代以後的少量新移民)的氛圍,就能大致進入他的角色,理解他的行動了。這種人一開始就沒有統治大清遺產的可能,他自己也不願意做繼承人。革命對他而言,具有改造和清污的意義。民族主義對他而言,具有強烈的血統意義。他不喜歡儒家的普世主義,儒家的普世主義者也不喜歡他。國民黨後來試圖將他塑造成道統的繼承人,主要是為了強調共產主義的外來性質,並不符合他早年的表述。

他那種民族主義如果真正落實,就會引起客家人和廣府人各自發展的自豪感,只有用排斥北方人的共同感情才能將他們團結起來。他利用這種感情,阻止了北洋軍閥的南下,也因此沒有辦法北伐成功。他晚年指望列寧主義能夠改造國民黨,結果只是將優勢轉移到江浙人手中,激起了反復發作的粵變和西南政務委員會的綏靖政策。他希望太多,不同的希望相互衝突;眼高手低,為資源不能支持的理想犧牲了資源能夠支持的理想。他塑造了國民黨,把這些性格特徵遺傳給國民黨,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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