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的偉大戲劇

評《羅馬帝國衰亡史》

Zhongjing Liu | 劉仲敬
5 min readNov 13,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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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將自己想象成文明巔峰時期的世故賢哲,因此心智的廣度和深度足以涵蓋古今和萬國。如果他生活在叔季之世,自己的理解力就會矮化。如果他不夠賢能或世故,愚昧或熱忱就會扭曲他的視野。他的認知圖景不難概括:世界充滿了雜草和灌木,只有兩顆參天大樹 — — 古典(希臘羅馬)和近代(基督教歐洲)。前者的自由和榮耀已成絕響,偉大的遺跡只有同樣偉大的繼承者才能理解,奴隸和蠻族只能自愧形穢。他身為近代歐洲的紳士,當然是羅馬元老最適當的知音。從羅馬和平的極盛之世到窮途末路,世界曾經有過更加偉大的戲劇嗎?大幕從兩安東尼的盛世拉開,回顧奧古斯都有毒的遺產。

獨裁者看到凱撒的命運,明白共和國的威靈仍然不可輕犯。他為了權力的實質,甘心放棄權力的外表,安撫羅馬人民的自尊心,卻用挖牆腳的方式偷走了他們的遺產。奧古斯都沒有忘記用摻沙子的手段,潛移默化地改變元老院的組成,終於將其變成橡皮圖章。他假裝像辛辛那提時代的普通公民一樣,為自己的朋友競選執政官拉選票,可惜這時的執政官已經只剩下主持祭祀和典禮的權力。羅馬的麵包與競技、埃及的財富和資源、日耳曼的大路和輜重都掌握「第一公民的家奴」 — 文官和雇傭軍手中。元首預見到軍團專政的可怕,企圖用形式上的共和傳統束縛他們,然而失去生命的制度只能稍稍拖延不可避免的結局。隨著朱利亞-克勞迪烏斯王朝的滅亡,帝國淪為軍團爭霸的戰利品。

自由已經熄滅,而自由產生的繁榮與強盛如日中天。嚴冬的信息內在於果實累累的金秋,人類的一切輝煌無不如此!初期的羅馬帝國猶如一棵果核生蟲的果子,腐爛還沒有到達果肉。京師在接二連三的宮廷政變和無法無天的屠殺中戰慄,外省卻享受到久違的和平。軍團在羅馬是動亂的力量,在外省卻是秩序的維護者。壞皇帝的暴行危害京師,好皇帝的德政造福外省。不知不覺間,京師和外省的實力對比發生變化。維斯巴薌以後,外省的軍團戰勝了京師的禁衛軍。最初,他們的腐化程度較輕,產生了提圖斯和五賢帝,一度使塔西陀抱有希望,也許秩序和自由能在哲人王的治下協調一致。然而,僅僅基於皇帝個人修養的德政是靠不住的。康茂德以後,帝國穩步走進下坡路。

塞維路飲鴆止渴,依靠擴軍來平定亂世,結果報應落在後裔身上,他們都死在軍團手中。共和國的公民曾經征服世界,帝國的殘民只能仰食諸帝剝削外省運來的福利糧。腐化從羅馬擴散到意大利,從意大利擴散到外省;把元老院和羅馬人民的政權送給了禁衛軍,將禁衛軍的政權送給外省軍團,最後將全軍和全國送給了蠻族雇傭兵。現在,只有蠻族仍然保存尚武精神。他們問鼎中原,只是時間問題。第一個蠻族皇帝馬克西明用搶劫城市和富人的手段,充實自己和士兵的錢袋。驕傲的羅馬人終於發現:共和國的最後陰影消散後,東方順民習慣的命運也會落到他們頭上。然而為時已晚,元老院能夠除掉馬克西明,卻無法阻止軍隊的報復。軍隊擁立的皇帝哀嘆自己朝不保夕的命運,等待下一次事變的來臨。

在這場遊戲中,所有人都是輸家。奧勒良試圖利用太陽神的力量恐嚇軍人,維持一種比較穩定的統治。東方宗教的力量確實大大增加了,卻沒能輓救他本人和繼承者的命運。戴克里先試圖用四帝共治的手段嚇阻未來的覬覦者,因為他們不可能同時除掉四位皇帝;但他自己選擇的四位繼承人自己火併起來,造成的危害並不更少。在這個過程中,羅馬的官僚體制迅速擴張,吞沒了殘餘的城市自治權。稅收日益繁重,經濟日益凋敝,人口日益減少。最後,戴克里先的繼承人之一君士坦丁決定依靠新興的基督教,擊敗了所有的對手,重新統一了帝國。

基督教在眾多東方宗教中脫穎而出,通過君士坦丁及其子孫征服了羅馬,擊敗了尤里安皇帝的異教復辟,最後又同化了入侵帝國的蠻族,開創了近代歐洲的新文明。在教會看來,這是神的旨意。在吉本看來,這是一系列偶然和具體的原因造成的。例如:皇帝斷斷續續,不夠徹底。基督教重視團體組織的建設,比一盤散沙的異教更堅強。他們在歷史走向未定的關鍵窗口期,做出了明智的選擇。諸如此類。這些解釋激怒了作者同時代的教會人士,使本書變成了啓蒙主義者和教會論戰的中心。他的論證影響了許多後人,例如《金枝》的作者弗雷澤。十八、十九世紀有一種流行觀念:基督教通過強化社會、削弱國家,對古典文明的衰亡負有主要責任。這種觀點實際上屬於吉本引述的羅馬異教人士,通過《衰亡史》造成了輿論氣候,卻不屬於作者本人。他的意思毋寧是:帝國本身就是衰亡,早在基督教已經開始。政教聯盟是君士坦丁延緩衰亡的手段,也是因為基督教的組織力量確實有利用價值的緣故。教會捏造的歷史不可信,在帝國滅亡前和滅亡後葉做過許多壞事,但基督本人的偉大德行和淳樸觀念沒有什麼值得攻擊的地方。

共和國在她質樸剛健的青春時期,曾經蔑視一切華而不實的炫耀。風燭殘年的帝國只有乞靈於鋪張的形式和昔日的威名,才能延緩在劫難逃的末日。馬克西明只是開端,到哥特人入侵帝國的時代,羅馬軍團和入侵者的成分幾乎沒有什麼區別了。瓦倫斯皇帝聽到蠻族兵臨城下,且喜且憂。確實,只要條件合適,哥特人本來是願意加入皇家軍隊的。他們造反,只是因為帝國官吏的虐待。迪奧多西大帝完全依靠蠻族將領,包括以後洗劫羅馬的阿拉里克。古典時代的政論一向強調:只有自由城邦的公民才有愛國心和尚武精神,波斯、埃及這樣的專制帝國注定軟弱無力。帝國取代共和國以來,保守派一再預言災難不可避免,卻無法扭轉頹勢。直至金鼓重鳴,北方的巨人踐踏永恆之城的侏儒子孫。直至暮色四合,拜佔庭的黃昏將陰影投向西方年輕的大地。最後,年輕民族的子孫吉本來到斷壁殘垣之下,感慨萬千,發願以畢生精力為撰寫帝國沒落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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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ongjing Liu | 劉仲敬
Zhongjing Liu | 劉仲敬

Written by Zhongjing Liu | 劉仲敬

Historian | 《遠東的綫索》、《經與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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