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亞大陸的封建、村社與編戶齊民
斯拉夫村社是吏治國家及其貢賦直通農民人身的結果,換句話說就是各等級發育成熟之前就產生了國家,就諸羅斯的具體情況而言,就是蒙古征服者剷掉了羽翼未豐的等級邦國。
代理人徵收貢賦,是戰利品管理的一部分。屬人的貢賦意味著屬物的契約費用嚴重萎縮,不足以抵償徵收成本。屬物的契約當中,土地契約已經是外人最容易掌握的了。大多數屬物的契約比土地更依賴地方性知識,例如蜂蜜、季節性草地、河流的水力之類。只有在契約各方高度互信和深知內情的條件下,才會有利可圖而且不斷衍生。只有成文法令和國家強制力的外人不僅無法獲利,還會導致交易體系的退化和簡單化。
只有一件事是直接暴力可以勝任的,那就是針對人身的捆綁貢賦。如果自然環境是開放的平原,徒步農民在草原騎兵的機動性面前無處可逃,不像地理破碎的西歐那樣適合發展小領主的堡壘,基於勞動力單位的貢賦計算法就比屬物的多重封建關係合理,而且跟同樣基於勞動力單位的人口掠奪-奴隸販賣可以互換。
蒙古部落或稱為汗國的部落聯盟,對自己的武士並不徵收屬人的貢賦。他們的資源分配方式同樣是封建的,季節性草地、泉水、遷徙路線上的蔬菜種植地、金屬冶煉地、貿易點都有多重物權,根據極其複雜的條件、優先序列和時間表由眾多業主使用。習慣法的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代理人包稅制,後者養大了莫斯科。斯拉夫派把村社自治看成俄羅斯自由的最後保障,他們沒有說錯。西歐派把村社自治看成基輔羅斯封建主義的東方化倒退,他們也沒有說錯。
突厥人在外伊朗和北印度,表現出非常相似的特徵,簡單粗暴地說就是,封建屬於征服者和自由人,貢賦屬於被征服者和村社。然而,伊朗和印度還有少量的編戶齊民。他們一般是園藝土地或精細農業的耕作者,或是高價值經濟作物的種植者,或是精細手工藝的匠人,甚至連村社的內部自治和貢賦分攤都沒有。
編戶齊民的最大單位就是家庭,因此抵抗力僅僅比原子化的家奴和太監稍微強一點。他們的經濟價值最高,因為他們承受的征斂沒有上限。他們確實也像家奴、愛妾、駿馬和壁毯一樣,經常作為珍貴的禮物被主人贈送。領主和部落如果抓住了編戶齊民,就像抓住了黃金。
封建例費剛性極強,而且任何一方不滿意都會封建不成,領主為了零零碎碎的收益,經常要冒戰爭的風險。代理人包稅制極其粗放,到手的收入相對於繳稅人口甚低,草原部落缺乏增加貢賦範圍的動機,因為放棄貢賦就意味著可以掠奪奴隸,比地圖統治面積增加更好。莫斯科獨立以後,克里米亞的奴隸貿易反而大增。
相形之下,只有編戶齊民最為理想,不過羅斯基本沒有,外伊朗也為數不多,唯有在東亞,編戶齊民至少在人數上多於其他類型的被征服者。宗王領地、領主私屬和巧兒(相對於被保護的精細手工業者)、行省戶口交錯,實際上降低了最後一種居民的負擔。蒙古人走後,他們立刻就感受到貢賦的增長。
整個歐亞大陸從西向東,封建成分不斷降低,也就是說奴役程度不斷增加。蒙古人破壞了羅斯的封建主義,卻使東亞的編戶齊民由於犬牙交錯的封建領地而減輕了負擔。編戶齊民伸入歐洲的唯一實例在安達盧西亞,這裡有河中和敘利亞式的精細農業和果園。穆斯林諸王國比卡斯蒂利亞富裕得多,就是靠這些活的黃金。即使在格拉納達滅亡以後,西班牙人的諺語仍然是:誰抓住了摩爾人,就抓住了黃金。伊薩貝爾女王的驅逐令跟現代的種族主義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性質更接近愛德蒙柏克對黑斯廷斯的彈劾。一部分亞細亞化的貴族依靠容易壓榨的東方編戶齊民變得軟弱而富裕,顯然會侵蝕王國的憲制。
金章宗和乾隆也有這種感覺,但他們嚥下的編戶齊民實在太多了,除非下狠心撤回滿洲去,搞什麼小動作都無濟於事。
伊薩貝拉的女兒凱瑟琳嫁給英格蘭的亨利八世,把人君本來可以享受的尊榮教給她的蠻族丈夫,很快就使英格蘭貴族痛恨西班牙式的傲慢和專橫,不亞於卡斯蒂利亞貴族痛恨伊斯蘭的埃米爾。知識份子從這些莫名其妙的紀錄當中,只看到可悲可鄙的偏見,卻不知道偏見當中蘊含的健全直覺,比他們的知識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