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世界與歷史終結(上):世界體系的源起及世界體系下的極端主義
2014年11月16日北大歷史系研討會上的發言
首先,我們要清楚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體系的來源。從已知文明的歷史中,世界體系曾經出現過不止一次,例如中國古代的春秋戰國時代,或者是希臘各個城邦之間,也曾經有過某種相當於國際體系或者世界體系的東西。但是它們雖然也留了一些遺產給現代,但我們目前所在的國際體系和世界體系並不是由他們直接傳下來的,而是由西歐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到現在延伸的結果。所以我們追本溯源,討論這個世界體系的來源,從根本上講,我們現在這個世界體系源於西歐封建的內外關係。在這個體系剛剛開始的時候,邦國的概念還不明確,邦國內部的限制和各邦之間的國際關係沒有明確的區別。
例如英格蘭國王或者法蘭西國王或者神聖羅馬皇帝,跟他們國內大貴族之間的關係,你可以說是王國憲法和帝國憲法的問題,也可以說是皇帝和日耳曼各邦之間的關係以及各邦內部的關係,也可以說是諾曼底公爵、布列塔尼或者其他公爵和法蘭西國王的關係,是法蘭西王國憲法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諾曼底公國和英法兩個王國之間的關係,這個區別是不明確的。從封建早期到近代的一個演變就是逐步的劃清了邦國的邊界。原先那些不明確的有一定曖昧性質的多重契約關係逐漸被划成兩個範圍。在邊界以內的,我們就把他們稱之為邦國的憲制,例如大憲章這樣的,是英格蘭國王和英格蘭各個貴族之間的契約,因此我們認為它是英格蘭憲法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英格蘭國王跟諾曼底公爵以及法蘭西國王的關係,雖然過去也有一定的藩屬關係,但是現在他們之間簽訂的契約,我們說它不是英格蘭王國或是法蘭西王國憲法的一部分,而是英法外交關係和歐洲國際體系的一部分。通過這種不斷划定和整合的過程,就產生了我們現在所說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隨著近代歐洲權力的擴張,逐步的衝擊和替代全世界其他各地的相應的體系,最後終於演變成為整體性的世界體系。這個世界體系經過歐洲各國的一個大體平衡狀態,然後發動了以大英帝國為核心的世界體系,最後演變成為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以美國為核心的世界體系。我們目前,就處在這樣一個世界體系當中。所以你很容易理解,為什麼英國所謂現代化搞的比較好,因為什麼原因?因為現代化就是英國定義的,英格蘭的道路就是現代化的藍本,所以當然可以說是英格蘭現代化搞得比較好,因為定義就是根據它的歷史路徑來確認的。
如果我們可以假定一種不大可能發生的歷史,假定是希臘人或者是中國古代的齊國或者楚國處在英國的地位上變成了全世界的領導國家,那麼造成這樣一個世界體系肯定會帶上齊國或者楚國以及華夏文明的特點。這時候你肯定會說齊國或者楚國以及古代華夏文明的現代化是搞的最好的。為什麼呢?因為在這樣一個假定歷史當中,現代化就是根據華夏文明的特點來限制去路的。當然這只是純粹假定的,不可能是這種假定。實際發生的情況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以後,歐洲局部的國際體系逐步升級變成了全世界的世界體系,而隨著德國、俄國、日本這些挑戰者逐一失敗,從外部和內部瓦解世界體系的鬥爭失敗了,從反面加強了世界體系的廣度和深度,最後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世界體系。
這個世界體系在擴大的過程中,出現了對世界體系的反動,這種東西稱之為極端主義,極端主義的特點它一般是出現在世界體系的邊緣地區,它既是世界體系的一部分,又不是世界體系的一部分,比如說像是19世紀德國和俄國的燒炭黨和極端革命黨人,他們首先創造了恐怖主義鬥爭方法,以及英國的愛爾蘭人,然後是俄國的革命黨人,從而產生了蘇聯對世界體系的挑戰。接下來是在反殖鬥爭中出現的一些恐怖分子,在東方就是日本的挑戰者和共產國際贊助中國,他們從不同程度上都扮演了挑戰者的角色。他們都有幾個特點就是:
第一,他們挑戰的動機都是對於西方為核心的世界體系的擴張表示不滿,企圖提出替代的解決方案。
第二,他們是自相矛盾的,他們提出的替代的解決方案實際上都是來自於西方的。
因為極端主義的特點,他們的組織資源和思想資源,恰好是來自於他們企圖反對的對象 — — 像燒炭黨人他們的恐怖主義理論實際上是來自於法蘭西共和主義的理論。而俄國的恐怖主義則來自西歐已經很成熟的社會主義理論。中國基本上就不用說了。日本在民族國家裡面也是向西方挑戰的。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就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它反對的東西,恰如它自己。因為它自己就是把西方的組織模式和西方概念同時改革伊斯蘭的結果。如果沒有西方組織培養,甚至於我們可以說,如果沒有本貝拉這種人對納粹和蘇聯組織資源的吸取的話,伊斯蘭極端主義是不可能產生。
伊斯蘭極端主義表面上看是一個反對西方的東西,但它恰好是利用了西方的資源來反對西方。就好像說共產黨如果不利用西方的馬克思主義的東西,它根本沒辦法反對西方帝國主義的這些東西。伊斯蘭教極端主義也是這樣的,它是利用西方的武器來反對西方。結果自己不可避免的陷入一種分裂狀態。
從意大利和愛爾蘭的革命者,到俄國的革命者,這樣的全球性挑戰,再到日本昭和帝國和中國這樣局部的挑戰者,每一次挑戰世界體系擴張的企圖都失敗了,其結果是造成了世界的羅馬化,將以西歐各國勢均力敵為一個多國的希臘化的體系,變成了一個以美國為核心的羅馬式獨大的帝國體系。
現在的極端主義基本上與19世紀和20世紀的時候不一樣了,大體上已經不以極端主義國家的形式出現,也就是說不再出現像是蘇聯或者像是昭和日本帝國那樣,由極端主義掌握政權以國家形式的戰爭方式來進行挑戰,而變成了一些亞國家的組織,像基地組織這樣的小團體挑戰。這恰好是世界體系進一步擴張的結果。直截了當地說,在羅馬世界取代希臘世界的過程當中,像薩達姆這樣的人,已經沒有足夠的機會變成東條英機了,本拉登這樣的人也沒有機會變成第二個列寧了。羅馬的霸權已經深入到國家層面,以至於有組織可以打擊的國家已經不可能違背羅馬秩序而不使自身遭到毀滅性打擊了。這就是為什麼反抗世界體系的鬥爭必須退居到更加隱蔽的層面退到亞國家組織。伊拉克是不能反抗世界秩序的,它的反抗會導致自身的毀滅。但是基地組織和ISIS伊斯蘭國是可以的。因為美國能夠毀滅伊拉克,但是卻毀滅不了躲在山裡面的基地組織或是其他類似的團體。
所以說現在的極端主義雖然綱領上不一樣,但是組織系統和大的格局上來看,它仍然是19世紀燒炭黨人開創的那種針對帝國擴張和世界體系擴張的反動的組成部分。只是在隱蔽的地形和國家組織喪失以後,它不得不向更深層面或者更加遙遠偏僻的地方退卻。
因為歷史不能完全推算未來,儘管以往對世界體系的挑戰全部失敗,加強了世界體系,而古代出現類似的現象比如說龐貝海盜對羅馬霸權的鬥爭,是加強了羅馬的權力,跟現在的情形很相似。但是我們仍然不能預斷說是,現在的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會產生羅馬霸權加強的結果,雖然迄今為止都是這樣子。經常是恐怖主義到了哪裡,造成的結果就是由於美國反恐運動的民主性,實際上都是加強了羅馬權力對該地的統治。而後,新的極端主義必須向其他的地方退卻,而它的退卻和轉移又導致了羅馬的權力向新的地方進一步擴張。於是在這種情況下,由於其他各國像日本韓國,包括中國在內,不得不支持世界體系,在財政上和外交上一定程度上配合羅馬對國家的反恐行動,這樣就導致世界體系羅馬化的進一步加深,和各國對羅馬世界體系的依賴性進一步加強。所以到目前為止的傾向等於是,極端主義資助了它反對的對象,促進了美國憲制結構的改變,和世界體系的改變。使美國本來是一個瑞士式的美國,漸漸的變成了羅馬式的美國,不斷的改變它的憲法結構以便於履行它的帝國權力。同時也使世界上的中性國家,像日本韓國這樣的國家,更加習慣於霸權結構。
未來的歷史趨勢會不會扭轉, 這是很難說的,但是迄今為止,極端主義的亞國家團體起的作用和19世紀20世紀建立的極端主義國家所起的作用仍然是基本相同的。就是說,對世界體系的反抗本身就構成了世界體系擴張的一部分。